一位香港作曲家的心路历程,以及他的剧场音乐雅集

音乐
中式生活笔记
2016年06月29日 20:31

在上一篇博文里,我写了罗永晖先生策划的“一念之间·心灵音乐会”。也是在这场音乐会上,我第一次见到他。两个月后,他又带着新的一场音乐雅集“一念之间·心灯”出现,其剧场式、雅集式音乐,那么宁静,却又震撼心灵。音乐,以及音乐会的整个过程的仪式感,具有一种净化人心的力量。之后,我约罗永晖先生进行了采访,在喝茶的同时,他静静地说了很多,我们是聆听。在此,我想尽量将他说的原原本本地辑录出来,从中可以看到一个作曲家,或者说一种人生的心路历程。



我:可否先谈谈您的音乐成长背景呢?

罗永晖:我出生于海南,然后去了澳门,从澳门去了香港,后来去台湾读书。 1995年,我得到了一个文化赞助,去美国读书。这段时间,我在外面重新看待中国,开始从另一方面深究中国传统文化。我写作的方向也在慢慢地转变,以前很西乐,而且前卫派,包括一些古灵精怪的创意音乐。而1995年到了美国,成为我转变的一个机缘。回来以后,我几乎将全部精力放在在中国音乐的发展和深究上,慢慢形成了现在的风格。

最早写曲子,天马行空的,没人让你这样写或那样写,都是你的想法。但我和电影、舞蹈合作后,就遇到挑战了。无边无际地写,似乎更容易一些,而合作便不能这么写了,反而给了我更大的挑战性。有一个限制性,有一种合作性的话,会遇到一些自己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事物。我举例吧:有导演让我写一个餐厅音乐,表现一男一女在餐厅里的景象。这不是让我写大的乐章,或是浪漫的乐章,而是带有时尚感的、现代感的音乐小品。我想,怎么去做这个工作呢?这个就是挑战了,这是个机缘。我脑子灵光了,因为从来没碰过,现在我有机会碰了。再举一个例子,《桃姐》,许安华导演找到我,他说,你来写,这个电影的剧情很简单,一个老人家的一个很简单的故事……没什么故事性的。许安华导演说,你够老,你够经验,你来体验这个故事写吧。“我要你的音乐,但是你的音乐又不存在。”什么意思呢?因为它根本没有戏剧性,根本不需要宣扬些什么,不需要把你最好的音乐摆放出来渲染剧情。你只要给到一个情绪,就够了。这就是“我要听到音乐,又听不到音乐”。这也是一个挑战,最后很多朋友都说,这个电影的作曲是罗永晖,但好像听不到你的音乐啊……原来是导演的要求,我跟他的思想配合的。这些合作,将我的一些不曾知道的潜能发挥了出来。

便是以上这些积累,让我慢慢走向现在的道路。现在,剧场跟音乐结合的方向,而且还有心灵化的音乐的呈现,便是我的方向。



我:您的剧场音乐,似乎很有雅集的概念?

罗永晖:这和我小时候的背景有关。我父亲是个文人,他让我从小就背诗、读书。“永晖过来……你背哪一首给我听?不会背吗?”不会背会打的。所以,从小呢,文化这个的东西便慢慢地根植在心里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只是回头想起来觉得是小时候的缘故。其实,原来的根就在那里。父亲是个文人,琴棋书画都喜好,每个星期的某一天吧,他总会有一帮朋友聚集在家里,弹弹琴,唱歌,唱粤剧,拉二胡,也要我来参与。我当时也不是那么乐意,心想,你们都那么老了,我一个小孩子跟你们怎么玩呢。但还是学了,那种活动的氛围,慢慢渗入我的脑子里。这让我想到,其实音乐会的形式可以有很多种。一般的音乐会,观众是非常被动的,台上演出很精彩,台下观众静静听。当然也有心神的交流,但这种还是割裂成两大块的,它没有一种真正的心灵上的对应。我现在回想起小时候父亲和朋友的那种雅集的形式,令我明白到,其实音乐,除了一般音乐会这种客观的欣赏形式之外,还有一种是主观可以投入的。所以,慢慢地,我就成立了“无极乐团”。

无极乐团,是一个心灵之乐。团里的艺术家,他们除了学书法,学禅修,把他们的心都安静下来,然后在一个稍微小的环境里面,跟听众在一起,用一种分享的方式,把音乐带出来。这个“雅集”的概念慢慢成为我们的剧场音乐。这和我小时候那种雅集的形式、氛围类似。但是又不一样,现在是剧场的音乐,是事先有设计的。

你看到整个音乐会是由多个环节组成的,每个环节之间的衔接都经过精心设计,使之完全一体化。它们都围绕着一个主题,一气呵成,包括所有的小道具,比如那个心灯,也包括演奏者细微的动作,这个小环节与那个小环节之间的衔接,都围绕主题去发挥。在音乐之间有互动,这个音乐和那个音乐之间,或是这个事件与另外一个事件,都不是单独发生的,而会有交叠呼应、延续的关系。我会事先想好这个音乐会会发生什么,很多你看得到的,和看不到的细节,整个音乐会的感受,包括衔接过渡的细节所传递出来的气氛是不是让人感受到“心灵之乐”。大家都投入凝聚在这样的主题氛围中,不仅仅是一种仪式感。大家来听音乐,不仅仅是来被动地听,而是共同地投入这种氛围,在这种仪式中感受,就好像去了一个宗教的场所,用虔诚的心,来共享一种心灵的交流和感受。

这些艺术家们都受过很高的艺术上的、传统文化上的训练和修养。你看他们弹琴时那种投入感,所传递出来的心灵的宁静感,不是一般人可以学到的。他们这种心灵的感染力,互相心神交流的能量,渗透弥漫到整个气场,并将真力凝聚一块。这也是我们可以稍微骄傲的地方,因为我们为此投入了很多心血。

流行曲、广告音乐、香港廉政公署宣传片的音乐、古灵精怪的新派的音乐、电影音乐、华丽宏大的西洋乐章……我差不多都写过。我前半生应该做的我都做完了,什么作品都有,但是我从来没有那种满足感。然而经过前面这些酝酿,才有目前的最佳的状态。

良友文化的王胤先生,他有个剧场,放了三年了都没有用过,他是个完美主义。我也是。三年都没动,原因是觉得没有适合的人,或者说没有适合的方向去发展这块好地方。到后来,我们终于碰上了,大家一起动脑子在这个剧场上,看看怎么去发挥。我跟我的拍档王梓静老师,一起组织的“无极乐团”,大概十年前就有这么一个想法,希望有一块地,是我们自己可以操作的,不是一般的剧场,能把我们的思想,我们的风格,把我们对剧场的一些概念在这里发挥。后来,遇到了王先生,这实在是一种很好的机缘。

传统音乐这块,我们是应该传承的,但是我们有两种做法,一种呢,是原汁原味的,一成不变的,像博物馆那样把它放在那里让人欣赏;另外第二种做法就是我的做法,我需要结合现代的传统。用现在的说法是,要把它重新包装,音乐的灵魂在那里,但我要用现代人的看法和演绎的方法把它带出来。我想在一种能体现这种感觉的环境中,把传统音乐的力量全面带出来。



我:这让我想到台湾的赖声川先生,虽然和您的音乐是两个范畴,但也是做自己的“剧场系列”。

罗永晖:赖声川导演的剧场是天马行空的,他可以摆弄各样的组合,去把他天马行空的想法给发挥出来。我们只是音乐人,没有故事,只是把音乐用一种很好的形式带出来和大家分享。我们诉说的是一种情绪,一颗“心灵”,希望在一个好的环境,把音乐带出来,所以要把音乐做得最精细最美。一个多钟头的音乐,用什么方法把它呈现,用什么方法扣连,即使在中间衔接留白的缓慢设计,也是为了令观众去想象,去投入他的感情,去把身心放松。

我:曲子和曲子之间的衔接,如无声的音乐,是谱上没有的。

罗永晖:是的,有很多东西不是谱上写出来的。例如在“心灯”这场音乐中,有一位舞者,他便是在用自己的主观的方式来演绎我们的音乐。在排练的时候,我跟他说:“你不要动,尽量不要动。”因为对于跳舞的人,肢体的动是他们基本的反应。我说:“你尽量不要动,你的存在就已经帮到我们了。”跳舞的人的肢体语言是很美的,我只需要他手指的一些很细微的、偶发的表达,而不需要一种那么强的舞蹈性的表现。他开始的时候还不是很习惯,但慢慢的习惯了。你在音乐会上可以看到,他走的方位也不是很多,刚开始,作为“心灯”里面的一点影子,到后面的环节时,他的姿态稍微多一点,但还是动作很少。然而却能给整个剧场传达出一种很特别的气氛。

另外,我们这个系列剧场音乐有一个特点,即最后一个环节是即兴的。我会构思好一个大概:“你大概要什么时候出来,你大概是一种什么情绪,怎么配搭这个乐器,怎么带动另外一段,怎么带动这个高潮……”,构思就在这里,只是欠音符而已。因为音符有限制性,如果写出来的话,就变成一个很完整的乐章了。但是我不需要这样,我需要一种开放性。一般来说,作曲家存在一种主观的状态,他希望演奏家这样那样,就像导演希望演员这样或那样地表演。结果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演奏家自己本身的潜能没有发挥出来。我觉得很可惜,他们学了那么久的音乐,他们自己的一些音乐想法应该能像火花一样闪迸。我很需要这样的一种能量。所以,我就想要在一场音乐里有一首曲子,是让他们发挥的。但是不能离谱。他们觉得这样演奏很爽,因为在没有限制,他们可以把自己对音乐的感受,把他们在当时临场的那种很特别的音乐火花给爆出来。所以,这个最后一首曲子作为即兴性音乐也将会成为我们的一个传统。



我:但这个“即兴”曲子是群体合奏,怎么能做到默契配合呢?

罗永晖:我们选的人都是高手,当然我们也彼此了解,所以在这个“即兴”上可以说是完全没有问题。其实他们也没有练太多,因为是即兴,即使排练了,到临场时也会即兴变化,而且高手常是临场发挥得比平时更好。

这些高手志同道合,大家有着一种共同的理想。有一些是我们的老朋友,有一些是年轻人。我们也希望一些年轻人加入,跟我们很成熟的艺术家合作,学习,这样才能将这种艺术一代一代地传承蔓延下去。可以说,这种剧场式音乐,基本上是没有过的。

当然也有一些做法类似,但用一种最慢的、最安定的方式去传递心灵音乐的,可以说几乎没有。而且也不容易学到。因为像这样一个心灵相通、默契配合,具有很好的传统修养的艺术家团队,是核心,也是这个雅集式音乐结构能够如此仪式感呈现的核心。



我:从《逸笔草草》、《千章扫》、《星河泼墨》到《落花无言》、《飞天涅槃》,您似乎很钟爱琵琶曲?而这些曲子,是否记载了您的心路历程?

罗永晖:我对琵琶的钟爱是一直都有的。我最近给王梓静老师写过《落花无言》,是生命感受。以往是《千章扫》,这个是书法上的狂想曲。但到了这个年代,我头发白了,想东西也稍微稳定一些了吧,写东西也写安静一些的,写的就是《落花无言》了,对生命的感悟,对人生的感思和体悟了。现在王梓静老师弹我这个曲子还要躲到庙里去想。因为太简单了。而以往的曲子多是很复杂的,很具外溢的渲染力,像书法狂草一般。后来,最近的另一首是《飞天涅槃》,你可以想象,飞天,涅槃,这种心灵化的境界。《落花无言》这首曲子很安静。你的心安静了,那种落花无言的美妙感受就出现了。所以,我经历了这样一种变化,这也是人生的一种变化。首先,名利的那些东西都过了,你给我多大的名利也不重要了。噢,我突然想起来,难怪许安华为什么要找我写《桃姐》的音乐了,人生的名利浮云都过去了,现在是落花静静飘落,归于流水,归于尘土的一种很安静的状态。

我在香港演艺学院作曲系当系主任好多年了。现在是,放下,投入一种新的生命,这一切都是很自然而然的。就像我的音乐走向一样。没有去经营,只是随着我的生命的流动,随缘到来。



我:您平时的生活一般是什么样的?

罗永晖:我住在山底下,每天,我会走山,这是一个清净的早上。一天里早晨花一两个小时做这个事情,走在山路上,有很多细微的自然的感受。然后回到家中,一个早上看书,因为我不用上班嘛。看书完了,灵感到了,我就能突发地写作了。但也没那么突然性,所谓灵感不灵感的,也太浪漫化了,其实也是需要精心构思的。所以,上午是自己的最好的时间。下午是见见朋友的时间。晚上又重新回到我的宁静的状态中。我不太听音乐会,我们作曲家之间不比较,听众可以比,但我们自己是不会比的,我们只是把自己心里面最好的音乐表达出来就算了。有的朋友就说:“你怎么能跟世界断裂啊,你怎么不注意世界的转变啊”。其实不是,我只是把人的那一面放下,因为人是复杂的。而且我每天都在学习,看不同的东西,感受不同的东西。整体来说,我把焦点放在作曲上,但我的生活面是普遍的,我希望我能把我横面的东西慢慢吸收,集中在我的焦点上。

《落花无言》就是我走山的时候感受到的,花落下来,万籁俱寂,掉进溪水里,或是清新的土壤上。那种慢慢飘下来的美感,其间是有两种情绪的,一种是美感,一种是伤感。慢慢你就会体悟到,人生也是如此。如落花一样,好的东西也不会长存,而我们应该怎样去看我们的生命,或是别人的生命呢?我们应该怎样去过这一生呢?

我现在读哲学的、美学的书比较多,比如说老庄、孔孟的那些书,也有西洋美学、哲学。我一天可以看五本书,其实是翻着看,看它怎么说,怎么说比说什么重要。除非你真的需要这个东西,才需要看它说了什么。而我们艺术家天马行空,所以看它怎么说一件事,怎么去表达更有意思。“怎么说”就是一种结构,一种表达,就是一种艺术感很重要的形式。这就是学东西了,学表达很重要,这对我作曲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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