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往往的时光(一至二节)
文丨黄加芳
第22届云里风·昌森文学奖一等奖作品
一
我现在就要和你谈起夜空。我对夜空的最早想象是来自仲夏,来自人们认为的那种适合做梦的夜里。可是我的美好思绪不是在梦里,而是在那繁星遍布的空中,来自星星和月亮,来自这时光的忠实信使。当我回想过去,我甚至感到我对永恒的理解也早就坐实了,就在那仲夏的夜里,在那夜里的空中。
你可能会以为我的心思已经过早地衰老了,是的,确实是这样的。我实在不免想起往事,带着回忆惯有的怅惘,在被修饰和篡改过的回忆中感到温暖,又在这自以为是的温暖中充实起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过去岁月中的人、事在我的印象中渐渐模糊了,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影、啼笑,一点一点地淡了,忘了,但过去的场景、风物却日渐清晰着、美好着,一遍一遍地提醒我曾这样或那样地活过。譬如秋天,我原已记不清多少个初秋或晚秋的事件,但光是那年复一年的秋的况味就足以勾起我的诸多愁思。秋日的阳光令我沉醉,让我的心逐渐饱满,同时满怀忧伤。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过:“秋气已经把乡间的草木、延伸向无尽远方的小径染成黄色,天地一片凋敝、萧飒,容易使人的心绪也跟着低落、消沉下去,想到远去的事、故去的人,心思就重起来。秋风一年一年地起,秋叶黄了、落了,来年重又发出新芽;人事却是去了便不再回来。那些匆匆流逝的时间究竟飘向了哪里?渗进过去时间中的人的音容笑貌,恍然如昨,却无从捉摸。看上去,是不断更迭的时间在把将来拉到现下,又将现下葬送,变成过往,不停地完成着新陈代谢的转换,但,随着蛮横前行的时间经过而被无情抛在后头的,究竟被遗弃在哪个角落里?……”现在你也已经知道,我对于自己长久置身其间的时光,总是充满着疑惑,充满着温柔的疑惑,这疑惑长期裹挟着我,从我出生,懵懂踏入时间这苍老的河水,试图把一个鲜艳的我也洗刷得苍老不堪的河水,直到今天,也不曾稍微释然。在梦里,在平庸的日常中,这疑惑都将我牢牢包围。事实上对这周边变动不居的所在,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伟大的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诗人父亲阿尔谢尼·塔可夫斯基在他的诗歌《叶落之前》中唱过的几句,常常令我唏嘘不已:
“那里,在窗外不安的宁静中,
在我的存在和生活之外,
在黄色、蓝色、红色的宁静中,——
我会有什么记忆?我的记忆又算什么?”
我始终相信,就是这寥寥几句诗,强烈地撞击着我的灵府之门,揭开存在那虚无的谜底,让我从沉沦中警醒,像守夜的猫头鹰。他还说,“老实说,我们只不过是/时间和空间的传声筒……”——我很庆幸,他说出了我的绝望,也道出了我的幸福。我多么深刻地承受这个残缺的世界强加于我身上的无穷迫害,也多么切实地享用它赐予我的许多恩惠,我绝望于我的绝望,又沉湎于我的绝望;我幸福于我的幸福,又腻烦于我的幸福。我实实在在地感领活着所带给我的负重与轻盈,全盘接受,像领受圣餐——除此,我有什么办法呢?唯一长久困扰我的,确是时光,这来来往往的时光,至今依然死死挟持着我。
——究竟要到几时呢?
我并不否认我的未老先衰,只是因为它能带给我短暂的解脱。你一定不会认为我这样说是夸大其词。如你了解的,你我都在现世的羁绊中挣扎了许久,我们着实都太需要来自远去时光的抚慰了——就算它早被美化得变了形,又有何妨呢?我们本就生活在一个似真实幻的世界中。
眼下已是深秋了,微冷,我就坐在这城市灰色的天幕下向你讲述故乡土地上那一方夜空,这时候我头顶的天穹有如铁板一块,密实、冰冷,而我早已逸兴遄飞,我感到我的内心涌起了暖流,我多么希望我的讲述也能使你忘却你周身的寒冷。(你看吧,我是这样疯狂。)
你知道,我在乡下生活了二十多年,在那里出生,又在那里仓皇断送了童年,可以说,我的人生中最灵光闪耀的岁月都毫无保留地献给了乡村,破败、贫瘠但安静的南国乡土。至今我依然时时怀念的,也只有乡下童年那短暂的几年时光。我有多少财富,全都在那些年里得到;而我最为惨痛的一笔损失,就是童年的逝去。我一直在承受损失,承受时光这一条强韧的鞭子对我生命的无情抽打,我因而时时追忆过去那赤诚的存在。现在我已经损失得够多了,多亏了它,让我在这日渐单薄的生活中,内心无比丰盈。(你也一直都在乡下成长,我猜想你一定能够理解我对故土的那种复杂情感,这是久居都市的人们所难以体悟的。只是你生在遥远的北地,风物又大有不同吧?我光是领略过那广天阔地上的浑茫,却不曾长住,那里的夜空应该也很能使你留恋吧?)那时的白天漫长得好像阳光下的河流,甘美,平和,我们都吃完了晚饭,夜还迟迟不来,待到四围的蟋蟀陆续开始弹琴(一开始青蛙还不准备歌唱,但它们总是不会忍住的,等着瞧吧),美好的时光就要回来了。
(我应该感谢蟋蟀们,这些法布尔笔下“春天的首席歌唱者”,直唱到了这个秋意阑珊的时节,它们在这个夜晚的突然来到使我对过往的回忆充满了温情。)
△△△
二
我们总是在竹床上消受那令人心醉的仲夏夜。那时的蚊虫似乎没有如今这样多,搬一张竹床在家门口的空地上,单穿一条短裤就可以无忧无愁地听周围的草虫放肆地唱歌。(这样的音乐我有好些年没有再听到,自从我多年前离了家乡出外求学,工作,都在城里,饱听了市声,便长久地和它暌违。好在去年夏天,我把家搬到一处搁置的空地旁边后,这声音才渐渐回来。说来好玩,早先这空地大约被地产商人盘去,总在深夜施工,运土、装砂,车声辚辚,扰人清梦。后来大概是叫人举报了,从此停工,变成一块无主的荒地。左近的居民于是干脆乘机在其上圈地种菜,这里一块,那里一畦,终于把漫天黄土变成一片绿油油。啾啾虫鸣就从那里不断传出来,把一整个夏夜都叫得回肠荡气,而我,就在那振奋人心的叫声中写作,我清楚,伴随着虫鸣的写作者是无比幸福的。)凉风似乎是从黑黢黢的树林和竹林中间生成的,再从窸窸窣窣窃窃私语的树叶和竹叶的罅隙中送过来,到脸上,是那种恰到好处的抚摸。(这样惬意的感受,我知道不消我细细讲,你也能体会。甚至,我的蹩脚描述还会削弱它的魅力,我这样担心。)
月早已在天上了,实际上,正当夕阳衔山的时节,月牙已经在天边现身。这时有孤单的长庚星潜伏在夕晖的残余辉光中,与那早到的月儿谈天。用不了多久,夜就从虫声唧唧的树林背后升起了。(你注意到没有,夜幕其实从来就不是自天降下的,而是从大地内部生出,一点一点地淹没草茎、树干,像汩汩的水流那样向上包抄,直达天际,直达我们或茫然或快意的心里。每当我想起这样一种盛大的过程,想起我在过去年月里无数次见证的自然仪式,我都肃穆万分,如获神启,不,我确信那便是造物予我的内在沉默的神启,是那无言的大有对我无私的眷顾,好比我曾向你提到过的黄昏给予我的莫大启示一般——“在黄昏的余晖下,万物皆显温柔;即便是残酷的绞刑架,也将被怀旧的光芒所照亮”这是昆德拉的句子,如你早已知道的,我也已将同样的感怀诉诸笔端。)夜的脚步很快,当它像一张苍茫的被单将我们打着赤膊的身体包裹,使我们感受它全面的熨帖,夜的场面已然相当隆重。它包容一切,用它慈爱的手掌摩挲我年幼的额头,问候暗中低语的野草和野花,以及它们生长着的山那边的明灭闪烁的坟头。(那坟头的“鬼火”曾经一度令我恐惧不已。尽管后来也读到了所谓科学的解释,我还是愿意相信那幽蓝的火光是鬼魂聚会的灯烛和火把。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见识过那种诡秘的火焰,但我可以肯定,如今久居都市的人们,在他们的经验中不会拥有这样的图景,因而也不可能理会那一种天真、无端的恐惧——多少个盛夏的夜,我的双眼就被那异域的神秘灯盏迷惑,想到那些长眠于黄土之下的人们,便不由得被一种发自心底的怕控制着。现在想来,这“怕”其实早就潜伏在我年幼的血液中,横亘在我苍白的骨头里面。作为一种与生俱来的悲凉气质,我至今珍惜。我的一生,注定要伴随着对这种“怕”的迷恋和拒绝,伴随着对死亡这一伟力的极大排斥和暧昧的周旋。然而我的生命却终究难免向死,向着那无可辩驳的虚无的终点进发。你难道不曾认为这实在是一个可悲悯的事实么?你我都不免一死,却都背负着沉重的肉身卑微地活。海涅说,“死亡是凉爽的夜晚”,说出了对死亡的诗意想象。也就是在这凉爽的仲夏夜,年幼的我在乘凉的竹床上发现了死亡,但对它的见识将贯穿我的整个人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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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文章来源合作“莆田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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