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幕降临,我们每个人都会去思考一些亘古而在的人生命题。此时,我们随着“B小调”上的音符一点一点地进入生命的对岸,你会发现,生与死永远是一对恋人,爱上了,你就在浩渺的宇宙中往复,如同“B小调”的最后一个低音与开头成为了最终的循环。
李斯特的《B小调钢琴奏鸣曲》自从1857年1月22日由汉斯·冯·彪罗在柏林首演以来,其深藏在整部作品中的隐喻一直被世人所猜想。由于这首钢琴诗人唯一的钢琴奏鸣曲未附标题,在他生前的信件、言谈中也没有透露任何关于这部作品的标题信息,因此许多人都像瓦格纳一样认为这是李斯特一生的写照,几乎就是李斯特的“音乐自传”。不过也有人认为“B小调”可能是受到《圣经》的启发,是弥尔顿史诗《失乐园》的音乐描写。再有就是认为这是一首镜像于歌德的《浮士德》,用音乐去表达上帝与魔鬼赌注下的人性,用哲学去解决“浮士德难题”以及去诠释困境中表现出来的“浮士德精神”。智利钢琴家克劳迪奥·阿劳是著名的浮士德论的忠实拥趸,在《阿劳谈艺录》中他明确认定该曲“理所应当是浮士德故事的音乐具象化”,我们在阿劳演奏的一些“B小调”版本中似乎也可以听出玛格丽特与梅菲斯托激烈的对抗。
不过我们从李斯特同期创作的交响曲《浮士德》中,确实也能看到“B小调”里那种深深陷入无法解决的哲学思考之中的痛苦,充满了对生活无尽的怀疑。事实上李斯特就是一个“浮士德”式的人物。这位音乐神童曾不可一世,据说他丢弃的烟屁股也被跟从他的贵妇人拿回家去用铁盒子装好。他到处留情的风月故事也不胜枚举,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浪子却在54岁时皈依宗教,期望能在神的庇护下找到解脱。诚如浮士德在经过了地狱和天堂心理的几番较量之后,终于明确了地狱映照后的天堂世界的最高定位,李斯特写下“B小调”后似乎也看到了上帝照耀在他眼前的光明。
这首“B小调”是李斯特在魏玛与卡罗琳公主相恋时创作的。笃信天主教的卡罗琳曾一度让李斯特长久陷入思索人生的终极问题,这一时期的许多作品我们都能看到他的思考结果——普罗米修斯、神曲、塔索、但丁、哈姆雷特、马捷帕、浮士德等等,这些史诗般的英雄不都是在经历各种磨难后达到历史高度的吗,这也成了李斯特自己的理想。而所有这些理想,在李斯特看来都需要上帝之钥去开启。
然而,这部被视为自贝多芬后对奏鸣曲式最大胆革命的伟大作品在“第一架贝希斯坦三角钢琴诞生”的商业音乐会上首演后,反响却出人意料的平平,甚至还遭到一些大腕的差评。虽然“B小调”是题献给舒曼以回应舒曼在1893年题献给李斯特的《C大调幻想曲》(这俩基友就喜欢这样送来送去的),舒曼的妻子克拉拉却在第一次听勃拉姆斯演奏该曲时评价道:"这是首使人害怕和不安的作品,内容空洞,除了噪音没有别的东西,你在其中不可能找到一点点和谐的东西,总之它一无是处"。而对克拉拉死心塌地的勃拉姆斯据说第一次听的时候还睡着了。另外,音乐美学家汉斯里克也批评这部作品是"将支离破碎的要素狡诈而大胆地拼凑在一起……如此混乱而又狂暴残忍的斗争"。不过瓦格纳在1855年私下听了李斯特弟子卡尔·克林德伍斯(Karl Klindworth)的演奏后,则表示“它超越了一切能够感知的美”。似乎只有老瓦才能在他那个时代预见到这首旷世之作能在今天那么受人追捧。 今天,这部作品已被认为是19世纪最伟大的作品之一。
引子从李斯特一贯的微弱沉思开始,埋藏着乐曲各个重要主题的种子。这个从G音开始的 “命运主题”是双手八度演奏的音阶下行,沉闷的令人窒息,第二次重复立即有了些许骚动不安的变化,第三次重复,则引出了“浮士德主题”。
“浮士德主题”作为奏鸣曲的主部建立在b小调上,它从之前的G音一跃而起,力度陡然转强、音区随之变高,象征着久居书斋的浮士德不甘寂寞,以桀骜不羁的姿态冲向外面的世界,悬而未决在小调七级音上:“我有勇气到世界上去闯荡,把人间的苦乐一概承当。”
“梅菲斯特主题”紧随其后,构成了主部乐句的后半部分,所以主部实际上是由“浮士德”和“梅菲斯特”两个主题形象的合体,恰如每个人灵魂内的人性和魔性两面。李斯特对梅菲斯特似乎兴趣浓厚,断断续续写了四首《梅菲斯特圆舞曲》,显然他心中的梅菲斯特深受歌德笔下人物的影响,狡猾聪明、潇洒直爽。这里的“梅菲斯特主题”虽然使用了与《第二号梅菲斯特圆舞曲》相似的音型,却更加阴森理性,它从地底一点点爬上来,在低音区力度逐渐加强、节奏愈加舒展。这个主题只是短短模进一次,点到为止,浮士德已经被它蛊惑:“有个魔鬼是我分明梦见,而醒来时却逃走了卷毛犬。”
接下来的一大段,浮士德开始一点点试探,在分裂模进和调性游移的展开中,越来越肆无忌惮,在魔鬼的诱导下放纵着压抑已久的各种欲望。就在这种唐吉可德式的急速狂飙中,命运主题却再次敲响(82小节,2’50’’),它在此充当连接部,将浮士德拉向神圣的方向。
“神圣主题”在贯穿下来的合唱式和弦上方浮现,节拍变为宽广气息的3/2拍,转到主调的关系大调(D大调),在此作为奏鸣曲式的副部射出万丈光芒:“基督已经复活,从腐朽的尘寰中;你们皆大欢喜,解脱羁绊重重!”这个主题旋律在不断上行模进中升华,与下行低音反向进行,造成了动人心魄的效果——“神圣主题”随低音D以ff的力度出现;在第二次模进时低音级进下行至C,此时力度增至fff,和声开始离调;下一小节旋律终于攀至最高音A,同时低音继续级进下行至bB,在sf的突强力度中抵达高潮;随后高潮回落,旋律线下降,在强弱对话后,半终止在属和弦。
“浮士德主题”紧随而至,这次出现的面貌内省简练,浮士德崇高的一面开始显露出来。它演化出“救赎主题”(124小节,4’20’’),这是犹在梦境中的忏悔,明净却犹豫不决,在渐慢中消沉下去。“梅菲斯特主题”趁机闯入,口吻越来越急促,在他的牵线搭桥下,“葛丽卿”出现了。
“葛丽卿主题”(爱情主题,153小节,5’17’’)在副部末尾出现,这一定是李斯特笔下最柔美的主题了,可是谁能想到这个如泣如诉的旋律竟然是从“梅菲斯特主题”变形而来的呢?它将原先的旋律节奏拉宽,配上迷人的分解和弦,半音阶式的装饰音一如少女情窦初开的细腻心思:“让我和他接吻,千遍万遍不停,只要和他接吻,纵死我也甘心!”可惜,爱情的幻影只是魔鬼放出的诱惑,它终究要以悲剧不了了之。末了,在一长串华彩性颤音下,“浮士德主题”在低声部无力地哀叹,依依惜别。
“浮士德主题”展开了新一轮的狂奔,这里已进入奏鸣曲式的展开部,浮士德飞扬跋扈地在尘世闯荡,“梅菲斯特主题”夹杂其中,这是与魔鬼一起的狂欢,可就在浮士德不可一世之际,变为#c小调“神圣主题”(297小节,8’52’’)突然在低音区轰鸣,震醒了癫狂的浮士德。“浮士德主题”以宣叙调回答“神圣主题”的拷问,音调犹疑不定。“梅菲斯特主题”打断了浮士德这段对话,再次以毋庸置疑的口吻在浮士德耳边劝导,浮士德主题则在高声部挣扎着逃离,筋疲力尽。
神没有抛弃浮士德,“救赎主题”在“浮士德主题”消逝后插入,寥寥几笔的平铺直叙,一如人们在忏悔时的自白,简洁得不再有任何累赘,此时最轻,亦最重。“葛丽卿”的幻影在“救赎主题”之后渐行渐近(349小节,12’15’’),又渐行渐远,亦真亦幻的和弦交织中,有无数装饰音翻滚缠绵……
“神圣主题”在浮士德历经磨难后再次响起,这次是前所未有的坚决——从低音区开始向上攀爬,节拍是紧凑的3/4拍,如一阵阵潮水般冲向堤岸——浮士德主题在巨浪中浮沉,没有丝毫犹豫,冲向神界的彼岸。“救赎主题”在浪潮平息后如一轮明月徐徐升起,朦胧雾中“葛丽卿”的倩影幽然可见。展开部就这样缓缓拉上帷幕,它的终止音恰好被当作再现部的引子,再次引出“命运主题”(453小节,18’28’’)。再现的引子整体比乐曲开始时降低了半个音,这也给主题再次发展留出了空间,谁也无法猜到李斯特接下来将以何种方式再现主题。
“浮士德主题”在降b小调再现,“梅菲斯特主题”以敏捷的脚步如影随形,而后两者结合在一起——没错,这是赋格段!如果说贝多芬在他的晚期奏鸣曲中引入赋格段是古典主义沉思冥想的结果,那么李斯特在他唯一的奏鸣曲中将赋格段用于主部再现,就是赋格艺术在浪漫主义戏剧化发展中的绝唱。李斯特的这个赋格段还不似贝多芬那般的无中生有,以二声部赋格的巧妙对位展现浮士德与梅菲斯特的你追我赶,自然又有趣。当两者的斗争达到白热化,“命运主题”在低声部迸发蔓延开来。“浮士德主题”(582小节,21’56’’)用尽力气发出最后的呼喊:“你真美呀,请你暂停!是有生之年留下的痕迹,将历千百载而不致湮没无闻——现在我怀着崇高幸福的预感,享受这至高无上的瞬间。”“梅菲斯特主题”发出冷冷的感叹:“没有快乐使他称心,没有幸福令他满足,他不断追求变换不停的东西……”
“神圣主题”和“葛丽卿主题”轮番再现,调性已按奏鸣曲式常规回到主调B大调,前文说过,B大调对于李斯特来说有着不一般的宗教归宿意味。从b小调长途跋涉到B大调,这是李斯特的朝拜历程,也是世间所有升入天堂的浮士德曾走过的路。两个美好的主题在这里行云流水一般洒脱,这是经历过沉重,才能体会到的轻盈:“世人不易拯救,沉湎于声色玩好;有谁凭着本身力量,挣断欲望的镣铐?”
“神圣主题”(700小节,25’12’’)在终点等待着浮士德的到来,它超脱了大地的束缚,将浮士德的躯体托向高空,“救赎主题”随之合唱:“神圣之火,环绕汝身,感到生活幸福,而与善为邻。”
李斯特的作品中不乏历经磨难终获辉煌的题材,它们的结尾总是管弦齐鸣、礼炮喧天,一如贝多芬古典神殿的那些英雄凯歌。李斯特也的确按常规给《b小调奏鸣曲》写了一个强奏辉煌的结尾,却最终被弱力度结尾所替换。一串串和弦扶摇直上,浮士德的灵魂被天使们带向天堂,“梅菲斯特主题”垂头丧气:“我现在向谁叫屈?谁恢复我既得的权利?到了晚年还受骗上当,作孽自受,落得这般狼狈下场!”他终究是输掉了和上帝的打赌,人间的浮士德们尽管充满欲望,却最终可以依着神圣的指引走上救赎的道路。
“命运主题”在钢琴的最低音区缓缓下行,从B音到B音的宿命与轮回似乎无可逃离,却在这个预定的音阶旅程中有着无限可能,白键还是黑键其实都由我们的手指决定。最后的几个和弦在虚无缥缈间,对应着歌德《浮士德》结尾神秘的合唱:“一切无常事物,无非譬喻一场……永恒女性自如常,接引我们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