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相声如命的李文华(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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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艺
2018年06月11日 08:14

八、相声演员,如果没有人欢迎你,离大伙远了,你可就完了。

在我的脑海里,至今有一件让我深深遗憾的事,困扰过我,也警训了我。我常想如果当初听了李文华老师的话……

那是1983年的夏天。我和李文华老师在西安参加喜剧理论研讨会,白天开会,晚上在体育馆演出。东道主盛情,让我们中午抽一點休息时间,去参观八百里秦川上的世界奇观—— 秦始皇陵兵马俑。

那时候,我和李文华老师红得发紫,几段相声的成功,使我们声名大噪。走到哪儿群众都是山呼海涌,我们俩的前面后面全是警察保护着,一天到晚签不完的名,照不完的相,应不尽的宴会,参加不完的活动。我们在精疲力尽的时候也得强打精神,向欢呼的人们呲牙咧嘴微笑。真累呀!

难得有机会抽个空,看看人类文明的杰作,我自然是兴致勃勃。秦俑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听说我和李文华来,也是兴奋万分。工作人员把贵宾室打开,把茶沏好,把贵宾签字本摆好。

我们到了那里以后,博物馆的领导同志郑重其事地向我们介绍秦俑墓地的开发过程,并且拿出当初掘进过程中的照片一一给我们看。我性情急,加上年轻,总觉得太繁琐了,我又不是领导,您向我汇哪门子报呀。但是,我看着李老师聚精会神、津津有味地听着,就几次把涌到嘴边的话强咽到肚子里,耐心又耐心地把他们安排的一切程序进行完。好不容易介绍完了,开始参观的时候,导游格外热情,讲得异常详细,我直求那位解说的大姐:“我们晚上有演出,您能不能快点,简单介绍一下就行了。”

参观完了以后,我意料当中的事情发生了,先是让我们签名、题词,这些我和李文华老师都义不容辞地做了。紧接着,所有工作人员聚集在一起,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表演一段相声,我看着李文华老师。刚才的那些程序中,他一直把那惯有的微笑挂在脸上,而且是不厌其烦地向所有跟他打招呼的人致意。此时,他的脸仍然是笑容满面,而且,看他那和气劲儿好像马上就要站起来给大家表演了。

我按捺不住一直烦躁的心情,站起来说:“各位领导,各位朋友,我们上午刚刚开了三个半小时的会,我整整讲了三个小时,本来应该休息,可是领导让我参观秦俑,我和李老师觉着盛情难却,就来了,晚上在体育馆还有演出,太累了,同志们谅解一下,下次来,我一定专程为大家演出一场,今天时间紧就免了,行不行?”嘴上虽然是征求意见,可脚下是抽身想走。免了?你们这大牌明星一到,说免了就免了?说是下回来。猴年马月?机不可失,大家伙可饶不了你。所有的工作人员一起堵在门口,你动也甭想动。我有点火了,我看看李文华,盼着他能说两句,也甭多了,就说岁数大了,实在演不动了。他那么大岁数,说出话有威信,大家伙儿心一软,也许就放我们走了。可李文华反倒把微笑改成咧开嘴笑了。那意思好像是说:“既然大家伙儿这么热情,我就给来两段儿吧!”果不其然,他又笑着看着我说:“姜昆,不行咱就……”我一下就急了,忙拦住他的话头,又一次和大家讲:“诸位朋友,我今天实在演不了了,如果在这儿演,大家伙儿一围上,没完没了,我今天晚上在体育馆的演出非砸锅不可,这嗓子是肉的,不是铁的!”大家伙儿把我这话居然当成笑话来听,又鼓起掌来。这时候,李文华老师脸上的笑容没了,他瞪着我,好像看看我还说什么。

我当时也不知怎么就是横下心不肯演,我对李老师说:“李大爷,我这嗓子实在受不了了,我演不了。”李文华的脸上难看了,我看得出他非常不高兴。但是,年轻气盛的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就硬着头皮往外走。大家伙儿似乎看出我真是决意不演了,喧闹的情绪一下子静了下来,而且自动闪出一条道儿让我们两人出去。我一下子也觉得难堪,李文华用手给大家作了个揖说:“领导,师傅们,姜昆今天实在是不太舒服,而且晚上演出任务太重,所以希望大家原谅。不过,我向大家保证,姜昆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他说来给大家专门演,他一定会来。”群众的反映比较漠然。其实,我讲的也是实际情况,在外面经常遇到演个没完没了、人家不让走的时候,实在推不开我也就演一段算了。可那天不知道哪根筋上了弦,我硬是拗着不答应。为了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我又补充:“各位大哥、大姐,今天晚上体育馆演出,是我第一次同西安的观众见面,我心里负担很重。这么着,晚上6点钟以前,我负责督促给你们这儿送二十张票来,请你们去看演出,那儿的效果好,我请客。”老百姓最实际,眼前你没答应他们的要求,你海誓山盟地许给他一座金山,他说不高兴还是不高兴。反正我们是尴尬地爬进面包车,我听见背后有人甩过两句话:“人不大,架子挺大!”“现在的年轻人比老人差远啦!”说得我脸热乎乎的。我有点儿生李文华的气,就显他是好人了,让我得罪人,我正要跟他说,他倒先开口了。李文华像是对我,也像是喃喃自语:“今天这阵势,真是送票,人家未见得来,不信你瞧着!”我震惊了,我听得出这是责备我。

文华的脾气我了解,他很少跟人家生气,也很少责备人。像这件事,他能说这样的话,一定是很生气了,而且,他告诉了我一个事实:群众愤怒了,群众生气了!你在群众面前摆架子,群众买你的账吗?我头大了,刚才有点儿气恼,现在是觉得又受了重重的一击,闭上眼睛,慢慢运气。忽然,我想:刚才要是听了李老师的话,演一段,大家一鼓掌,再跟大家解释一下,会是个什么后果呢?会是大家怒视着我出门吗?气恼的我,变成了懊丧的我。李文华没直接责备我,但是比骂我还难受。我闭着眼,不敢看他。

十几年以后,我在北京国子监北京艺术博物馆里,遇见了一位当年在秦俑博物馆工作的同志。我和她一起回忆了那件令我难忘和尴尬的事。她说:“你知道吗,那次,我们好几个人都凑在一起说,敢情姜昆是个这样的人,以后再不听姜昆演相声了……”我说:“你知道吗,我后悔极了。”以后,我好几次和李老师谈起这事。他说:“姜昆,相声演员,如果没有人欢迎你,离大伙儿远了,你可就完了!”

九、传统有它精采的一面,也有落后的一面;像一个大家庭里,长辈说了话,后生不敢吭气一样……

李文华说了快三十年相声,到五十多岁的时候,一下子红了。全国上下的相声捧哏演员,没有不学李文华的。李文华的“蔫包袱”,一下子成了最时髦的相声捧哏特点。

师胜杰和于世德老先生的合作,朝这个方向靠;笑林、李国盛的结合也学习李文华老师使包袱的特点;李增瑞说:“我把李大爷的特点琢磨来琢磨去,找出人物性格上的逻辑,用在我的捧哏上。”冯巩更是直言不讳:“我就是照着李大爷的样子去捧,等学到家了,能升华了,也许就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一时间,在曲艺界、新闻界怎么评论的都有。“大器晚成,老来红!”“站在姜昆边儿上,李文华得发挥。”“李文华研究半辈子捧哏,全用上了!”都是赞扬,众口一辞的赞扬。

相声界的祖师爷马三立非常欣赏李文华的表演,提出来要收李文华当徒弟。在中国相声界,一直保持着拜师收徒的师承传统。对于这个传统,从组织上到社会上,一直是颇有微词,但是传统这东西的生命力非常顽强,不管周围发生什么变化,它一直传,传到了今天。我的解释是中国的相声没有学院,相声演员没有文凭,这种师承关系,相当于有了一个正儿八经的文凭,以证明演员的宗系之正。侯宝林大师曾经亲口和我说过:“我最不赞成无师自通。”李文华老师到说唱团以后,一直是宗师郭启儒先生。但是囿于当时的历史条件,没有正式拜过师。

马三立老先生的愿望,实际上也代表了相声界的愿望,几乎所有的相声演员没有不支持的,李文华听了也挺高兴的。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相声界里一位颇有权威的人士提出了异议,而且原因极其古怪。他勸马三立:“您的辈分这么高,不能随便就收徒,这等于给许许多多非常有名的演员又添了一个师叔,您得慎重呀!”“慎重”这两个字,使马三立先生的这个愿望落空了,相声界的众生们听了也都“黯然”了。传统,有它精彩的一面,也有它落后的一面,像一个大家庭里,长辈讲了话,后生们不敢吭气一样。

我劝李文华,李文华反倒乐了:“我没什么,都是我的老师。年轻的时候,我迷朱相臣,后来我跟郭启儒学,他们都是我的启蒙老师。什么叫真东西,学着本领才是真东西。就是当了徒弟,你没真东西,你能算成才了吗?”看着李老师豁达的态度,我为李文华老师感到委屈的心情一扫而光。李文华说:“1950年市文化宫和群众艺术馆为厂矿培训文艺骨干,组织创作训练班、戏剧表演课,我也报名听讲,还经常参加艺术团的一些演出。听说相声改进小组演出了新相声,我就到小组办公室(西单口袋胡同)去要本子。侯宝林、孙玉奎、谭伯如等老师有求必应,像《思想改造》《二房东》《美的研究》《维生素》等本子铅印本也好,复写本也好,当时就让我拿走,连工本费都不收。我写了相声去王长友同志家请他提意见,他耐心认真地提出意见并用传统相声举例说明,既修改了本子还让我增长了知识。高凤山同志任市曲艺三团团长时,和陈涌泉等同志组织创作组,为提高业余相声的创作水平,吸收了一些业余爱好者参加,我就是其中一个。这些长辈不都是我的老师吗?马三立先生我更是崇拜……”说到这儿,李文华停了一下,思索了一会儿说:“咱们抽空去趟马三爷家,让他别往心里去,拜不拜师是次要的……”我没容他说完就站起来道:“李老师,说走就走,我开车送您去。”我们一起到了天津。马三立老先生紧紧拉着李文华老师的手,惋惜无奈的心情,注在了两人的默默无言中。李文华老师也紧紧地握着马三立老师的手,他脸上的笑依然像他在舞台上的笑那样,那么纯真,那么自然,那么发自内心。世面上一些苛蝇龌龊之事,与文华老师无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不往心里去,他还怕别人往心里去,影响正常的心理状态。于是,他从北京跑到天津,握着他非常崇拜的老师的手,表达他这种信念。对于落后的东西,不往心里去,够了。我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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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冯巩 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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